小说 | 苏兰朵:三天三夜(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
苏兰朵,满族,1970年代出生,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就职于媒体与大学,现居沈阳,职业写作。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作品刊发于《诗刊》《当代》《民族文学》《北京文学》《作家》《散文》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民族文学》年度诗歌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小说奖、《长江文艺》年度小说奖、全国第十二届少数民族骏马奖、林语堂小说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有诗歌、小说被翻译成德、日、蒙等多种文字。著有诗集《碎·碎念》、随笔集《曳航船》《听歌的人最无情》、 小说集《寻找艾薇儿》《白熊》、长篇小说《声色》。
三天三夜(短篇小说)
文/ 苏兰朵
罗半夏坐在沙发上,眼睛失神地盯着无声的电视屏幕,听母亲厉声训斥着哥哥罗南星。
罗太太光着脚站在地砖上,穿着松懈的花短裤和无袖背心,肥胖的身躯像个橡皮球一样停在客厅与走廊的连接处。罗南星站在玄关的门口,手里提着还未来得及穿上的羽绒服,微低着头,面无表情。
罗太太声音洪亮悦耳,普通话标准。语言表达是她的长项。按照小双的说法——她曾经这么跟罗半夏说——你妈妈一准长寿,她心里什么垃圾都没有,所有的不舒服都像枣核一样被吐出来了。
还有你,罗半夏!罗半夏的身体一紧。罗太太将头转向小儿子。离婚了想起你还有个妈了!我真后悔把你们生下来!要不是你们,还有你爸,我能落下这一身病?!罗半夏的目光落在旁边的毯子上。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魔术般地将微笑挂到脸上,站起身,拽过毯子,奔到母亲身边。妈,快披上,别冻着!罗太太将毯子一甩,你给我滚一边去!然而罗半夏的力气毕竟更大,他用毯子把母亲裹住,笑在脸上已经快僵了。妈,别累着,明天接着骂。罗太太身体摇晃着,哎呀,我的头又晕了。顺势靠在罗半夏的身上。罗南星看了母亲一眼。罗半夏冲他悄悄挥了挥手。罗南星清了一下嗓子,语气平静地说,妈,那我先回医院了,晚上还得查房。罗太太抬起头,声音依旧洪亮,我告诉你,跟你说的事还没完呢!罗南星院长推开门走了出去,门被刻意轻轻地关上了。
罗太太裹着毯子,在罗半夏的搀扶下回到卧室。她坐在床上,水也没喝一口,又断断续续骂了小儿子近一个小时,终于疲倦地睡去了。
罗半夏回到父亲的房间,长长吐了一口气。他躺在父亲曾经躺过的枕巾上,那上面似乎还留着他的气息。此刻,他更多地理解了父亲的感受。而他的感受,却再也无人知晓。
他在月光中轻轻踱着脚步。窗外的植物脱光了叶子,像干瘪的身躯,一动不动。他知道,一动不动的时刻其实是最寒冷的,冰冻的空气早已将风吞噬了。而飘雪的时候反而很温暖。他曾经离开东北去南方读书。每到冬天,他怀念的常常不是雪,而是这无风也无色彩的肃杀的干冷。仿佛没有在这冷硬的空气里行走一番,就没有经历一年的冬天,心里便不踏实。母亲生日那天,他坐在嫂子文杰的车里,发现街上的很多树被挂上了假的叶子。那些叶子模拟了深秋的枫叶,很费心机地布局点缀,像真的一样。令他很失望。
他点了一支烟,将窗子拉开一条缝隙。如同一把刀子迎面割在脸上,他立时感到一股毁灭般的快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至少躺到床上可以在两个小时之内入睡。他没有理由,也不敢搬出去租一套房子一个人生活。离开家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到另一个城市去工作。然而,那是他年轻时都不曾达成的愿望。
罗半夏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在保姆回来上班后,他对罗太太说要出去办点事情。罗太太问,你不是放假了吗?就不能在家里好好陪我两天?罗半夏说,我现在住在家里,可以一直陪着你。一直?罗太太的音调陡然增高。那可不行,我已经让人给你介绍对象了。我可不能耽误了你,免得落了埋怨。罗半夏闭了嘴,走出家门。他活到快40岁,也没有找到与母亲交流的秘诀。无论你怎么顺着她的意思说,她的下一句话都是相反的意思。所以在她面前,最好的策略就是不要说话,更不能表露自己的态度。等着她的态度和决定就行了。
罗半夏走进与小区隔着一条马路的一家小旅馆。如果再走300多米的话,有一家品牌连锁酒店,可能更舒适一些。但是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了那么远。羽绒服太短,他的屁股已经冻木了。他要了一个安静的房间。进门后,马上拉紧窗帘,脱掉鞋子和羽绒服就钻进了被子。他实在太困了。
罗半夏一口气睡了五个小时,连身都没有翻一下。他确实很少翻身。小时候,他们一家人挤在一张大床上,他翻一次身,母亲就骂他一次。当然,母亲也骂父亲和罗南星。他们两人后来养成了怎样的睡眠习惯罗半夏不知道,他自己的习惯是几乎不翻身。一直到结婚以后,他才慢慢发现,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令他紧张,难以入眠。即使这个人是小双。好在很快女儿就出生了,他于是一个人搬到了书房,自在地睡在了一张行军床上。
罗半夏走出旅馆,正午的阳光洒下来,天暖和多了。他还不打算回家。正是饭口,他要和母亲在餐桌前面对面坐二十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如果继续昨天的话题,他恐怕应付不了。他可以等到她午睡的时候再回去。
旅馆的旁边新开了一家网吧。罗半夏从未进过网吧,他也不明白现在人人都有手机,家里也有电脑,为什么还有人去网吧。20年前,在他还读高中的时候,很想去网吧玩一次。不过那时候,每一个少年的父母和老师都认为网吧是鸦片馆。罗太太自然也不例外。罗南星和罗半夏是绝对没有胆子去的。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消磨点时间,母亲的电话在此刻打来了。罗太太问,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回来吃午饭吗?罗半夏忙用手遮住电话,妈,事办完了。正吃饭呢。吃完就回去。罗太太说,那你回来的时候,给我买点菜。
罗半夏收起电话,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准备去七公里外的一家超市。家门口的超市容易碰见邻居,如果母亲视频指挥他买菜的话,还容易穿帮。
在水产品区,罗半夏的目光停在了一条鲈鱼上。他静静地看着它。清蒸鲈鱼这道菜以后恐怕要从家里的餐桌上消失了。
一周前,罗太太73岁大寿。这是罗先生去世后她的第一个生日。罗南星特意订了一个五星级酒店。罗半夏则订了蛋糕,还打电话给小双,让罗尔回来参加奶奶的生日宴。出于礼貌,他也邀请了小双。小双反问了一句,你觉得我愿意去吗?假惺惺的,真可笑。罗半夏放下电话,回味着小双的话。他觉得“假惺惺”这个词应该不是用来形容他没有邀请的诚意,而是指罗家各种宴席上的气氛。
为了让罗太太高兴,罗南星把表妹一家也请来了。但是宴席还没开始,罗南星就后悔了。因为儿子罗卓和几个大学同学结伴去长白山滑雪了。罗南星和罗半夏两家人都不全。果然,在表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鲜明对比下,罗太太的脸上开始阴晴不定起来。最终,她把不快发泄到了一道清蒸鲈鱼上。她说,这鱼不新鲜。然后又说,罗南星你是不是认识这家酒店的经理呀?他在你那看过病吧?这顿饭是不是没收你钱啊?不给钱,人家能给你用新鲜的食材?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将想象判定为事实是罗太太一贯的思维方式。表妹忙打圆场,姑,我吃着挺好的呀。罗半夏脸上堆着乱真的假笑,你姑说着玩呢,你也信。罗太太切断他的话,我可不是说着玩。我在海边长大的,一条海鱼我还吃不出来好坏?文杰始终没吭声,半低着头,脸上看不出表情。罗南星站了起来,把服务员叫到身边,让他重新再上一条清蒸鲈鱼。服务员说,这条鱼是现杀的,不新鲜的鱼谁敢做清蒸啊?罗南星忙把服务员拉出了包房。当第二道清蒸鲈鱼端上来的时候,罗太太放下筷子,说,行了,我吃饱了。
为了让罗太太将罗卓缺席生日宴的事尽快淡化掉,过了一周罗南星才来看望母亲,并且思考再三,没有叫罗卓一起来。然而罗太太并没有忘记这件事。那不是她的风格。这一周里,她每天都将这事在脑子里想一遍,不停修正着自我分析和判断。在几易腹稿之后,一些经典语言渐渐明确下来。所以,罗南星从走进房间起,就撞到了**口上。罗太太酣畅淋漓地吐出了所有尖利的枣核,不只扫射到罗南星的身上,也隔空扫射到了罗卓和他妈妈文杰的身上。她一口咬定,放罗卓在这个时候出去玩,是文杰的一个阴谋,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让她不痛快。罗尔都能来,她一手带大的罗卓怎么就不知道感恩?结论:罗南星,你们一家子都是狼心狗肺!尤其是你老婆,她欠我的太多了!她得了癌症,就是罪有应得!她好不了了,早晚得死在这上头。
罗半夏的心一抖,转身离开了水产区。他忽然又在心里羡慕起小双来。她曾经停止工作三年,坚持以一己之力把罗尔带大,从而避免了深度搅合进与罗太太的恩怨之中,方能在此时全身而退。如果说小双的离开让罗半夏五味杂陈,那么,定有一种心绪是羡慕。
罗半夏买了一只乌鸡,他准备给母亲炖个鸡汤补补。他要亲自下厨,这样能消耗掉几个小时的时间。
晚餐的二十多分钟罗太太很高兴。她沉浸在儿子的孝心和保姆夸张的羡慕及赞美之中,暂时忘记了所有的不快。这样祥和的氛围维系到了餐后。在客厅坐着吃水果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罗半夏内心感到了温暖,仿佛回到了与小双新婚的时刻。然而很快罗太太就想起了一件事情。她说,这件事情她一直忍着没跟罗半夏说,现在觉得应该告诉儿子。罗半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样的开头,他太熟悉了。
在罗太太的执念中,罗半夏对父亲感情更深。她还认为,罗半夏内心为父亲鸣不平,觉得罗先生这辈子活得委屈。这无疑是对她的不满和否定。她必须修正儿子的错误认识,哪怕他从未承认过。在以往的交谈中,她主要讲的是她为这个家呕心沥血的付出。没有她,就没有他们父子三人的全部人生。但今天,她想拿出杀手锏,让儿子认清他父亲的真面目。
她说,你以为你爸爸真的痴呆了?哼,他就是装的!他装成这样子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天天享福。罗半夏尽量让语气温和,妈,他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也是装的?谁愿意拉在床上啊?罗太太此时自动屏蔽了儿子的声音,沉浸在自己设计好的说话思路中。你爸爸他比谁都明白。上一个保姆,我为什么辞了她?罗半夏愣了一下,不是因为你想降低工资,她不同意吗?以前照顾两个人,现在只照顾你一个人。那是我能说出口的原因。罗半夏疑惑地望着母亲。罗太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爸爸,他对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罗半夏麻木地劝道,人都不在了,你还想那么多。我不能不想啊……他……跟保姆背着我搂搂抱抱,被我抓住了!你说,他是真的痴呆吗?罗太太瞪着罗半夏,仿佛他就是他的父亲。罗半夏有一点意外,也有一点怀疑。但是,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然感到一丝隐隐的苦涩,进而又感到些许安慰。他呆呆地沉默着。罗太太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一片乌云迅速飘了过来。哼,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小双为什么离婚?是不是你有外遇了?罗半夏缓过神来,哪有的事啊!那就是她有外遇了?好端端的,离什么婚,孩子都那么大了。罗半夏的脸渐渐冷了下来。为什么离婚?那真正的原因他永远不会告诉母亲。因为他一旦说出口,就会在有生之年永远不得安宁。罗半夏站起了身,试图脱离这场谈话。但罗太太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你给我坐下!
一个小时后,罗太太身轻如燕地走回她的卧室,开始刷手机。罗半夏则冲向了屋门。
他又来到了网吧门口。这次,他走了进去。吧台前有个黄头发的男人冲他打了声招呼。罗半夏环视了一下里面,环境舒适得令人惊讶。他走到吧台前,问黄头发,有没有一款叫《君临》的游戏?黄头发打量了他一下,笑了,80后?罗半夏也笑了,有还是没有?黄头发肯定地说,有。真的?罗半夏惊喜异常。DOS系统的游戏也有?黄头发说,你去别人家没有,我这必须有。我们80后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我这儿都有。罗半夏心中涌起一股激动。这款游戏他只在同学家偷偷打过几次,一直心心念念,成了他少年时的遗憾。
罗半夏被带到了一间包房。里面布置成上个世纪90年代的样子,富有浓郁的怀旧气息。罗半夏在椅子上坐下,手触摸着鼠标,有一丝暖流在心底慢慢爬过。正当他准备穿越时空,完成曾经的梦想时,罗尔的电话把他重新拉回到现实。
爸,你在奶奶家吗?我现在过去。罗半夏不解地问,这么晚了,你过来干什么?出什么事了?我过去跟奶奶道个别,明天我就跟我妈去北京了。噢。罗半夏想起来了。飞墨尔本的机票不是下周的吗?干嘛去那么早?我妈说带我在北京玩两天,她还有个编剧合同要签。
二十分钟后,小双的车停在了小区门口。罗尔提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超市购物袋走下来。罗半夏对车里的小双说,不上去坐坐?小双说,为了你妈的健康,我就不上去了。罗半夏犹豫了一下,问,那边都安排好了?小双说,放心吧,房子的视频我看过了,还不错,离学校也近。罗半夏还想说点什么,小双却说,我去办点事,待会儿过来接罗尔。说完,升起窗玻璃,将车开走了。
罗半夏有一点怅然。他接过女儿手里的袋子。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主要是水果,还有大枣和枸杞。都是超市里面最贵的。我妈说,她都能吃。水果?没有太酸的吧?罗尔看了一眼罗半夏,瞧把你吓的,待会就说都是我挑的东西,奶奶不会怪我的。罗太太的挑剔所有人都知道。罗半夏结婚第二年,小双花了2000多块钱给她买了一件羊绒衫。她看了一眼就说款式不适合她,让小双拿回去自己穿。小双当时都要哭了。罗半夏看着身边的女儿,个子已经快赶上自己高了。英语学得怎么样?听课没问题吧?罗尔满不在乎地说,肯定比你的学生强。罗半夏说,瞧你那点出息,跟中国史专业的学生比英文。我看啊,要是比单词量你还未必比得过他们。哎呀,爸,别絮叨了。我在英语环境里读书,人家也不跟我说中文啊,就算是个傻子慢慢也训练出来了。罗半夏笑了。女儿性格中的松弛令他安慰。
罗太太对孙女的突然到来很意外,但也很高兴。她让罗尔坐到她身边来,抚摸着她的脸,哎哟,真快,都上高中了,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罗尔说,明年寒假我回来看你。罗太太突然感到有些悲伤,罗尔啊,要是你妈妈再结婚,后爸对你不好的话,你就回奶奶这来。罗尔看了罗半夏一眼,不知说什么。罗太太忽又严肃地看着罗尔,你告诉奶奶,你妈妈交没交男朋友?罗尔有点不知所措,我……我哪知道啊。罗半夏冲罗尔皱了一下眉。罗尔忙说,我妈她忙着呢,没空交男朋友。罗太太叹了口气,唉,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起身去了卧室,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罗尔,这钱你拿着。自己留着花。罗尔慌忙摆手,我不要,奶奶,我有钱花。她看了罗半夏一眼,希望他能有所暗示。罗半夏忙转过头去。他很清楚,钱在他们三口人与母亲之间很敏感,此刻最明智的做法是不表露态度。
罗尔最终没有接受奶奶的钱。罗半夏觉得那可能是小双的意思。罗尔内心或许期待着罗半夏让她收下。但罗半夏觉得小双是对的。
这就是你教育的孩子?跟我这么生分!罗尔走后,罗太太的怒火重新被点燃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怨我……罗半夏,你没资格怨我!老婆是你自己找的。当初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你要是像你哥哥那么懂事,何至于有今天?罗半夏低着头,眼前浮现出文杰那张蜡黄瘦削的脸。文杰是罗先生的研究生,她的人生是罗太太一手打造的。从罗太太生出娶她做儿媳妇的念头那一刻起,便为她设计好了一切。包括读博的导师,包括工作的研究所。文杰最终得了癌症,是个不幸的意外。好在南星是医生,又是院长。手术很顺利,恢复得也不错。罗太太很庆幸当初逼着南星学了医。罗太太从没有错过。罗半夏婚姻失败是他不听母亲话的结果。罗半夏木然地坐着。他早已放弃了争辩,那只会招来更猛烈持久的斥责……
午夜时分,罗半夏走进网吧。他关掉了手机,在游戏界面注册了一个新账号。
这款名为《君临》的游戏是帝王养成游戏,玩家将在齐家、治国、平天下三个方面充分展示自己的才智。游戏通关时,他将成为一代明君寿终正寝或者成为昏君被起义者推翻。罗半夏没费什么事就成为了皇帝。
20年前,半夏皇帝想成为一代名垂青史的帝王。他会恪尽职守,殚精竭虑,将自己修炼成攻略的标准模板。但现在他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40岁的半夏已经明白,皇帝不过也是一个职业,并且连辞职的自由都没有。这个职业辛苦枯燥,除了御驾亲征,无法走出皇城半步。荣耀都是世人想象出来的,并无甚快乐。嫔妃如云的后宫是他不多的释放情绪的出口。而即便是这里,也有一位至尊无比的太后洞察一切。这似乎是一个帝王的标配,借以彰显和表达孝悌,为百姓做出典范,从而使国家秩序井然。20年前,半夏皇帝的业余时间应该都在御书房度过。但现在,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工艺局。他的皇兄喜欢雕塑,他命他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建造一座媲美圆明园的雕塑宫殿。而他自己喜欢音律,他要创办一所音律学府,让全民接受音律教育。为了应付每日寅卯之交的早朝和早朝后向太后请安的固定程序,他偷偷在民间选了一个替身,秘密训练了一年。一年后,他终于可以和心爱的妃子厮守工艺局,谱曲弹琴,排演戏剧,完成他艺术家的梦想。
半夏皇帝深知这样的统治不能持久,终有一天,一位醉心于权力的野心家会将他取代。但这份苦差其实早已令他厌倦,这一世,他只想活得痛快一点。40岁以后,半夏皇帝为自己选定了“昏君”的道路。
一天,替身遣人送来消息。太后即将大寿,宫里依例举行宴会。宴会后有折子戏表演。因相处时间较长,恐被太后识破,故请皇帝亲自参加。半夏思索了片刻,拿出笔,回复了六个字:放心,不会识破。手谕送走后,半夏皇帝突发奇想,亲自排演一出折子戏,参加太后的寿诞表演。这想法令他异常兴奋。
太后寿诞如期来临。半夏皇帝精心勾画脸谱,穿上戏服,与戏班一起进入慈宁宫,竟无一人识得他的真实身份。待他登台表演,替身十分惊恐。但随着剧情的精彩展现,所有人都被表演者的唱念做打所吸引,纷纷鼓掌喝彩。替身也渐渐安下心来,摆出最标准的帝王之姿,雍容并恭顺地伺候在母亲身侧。他的演技也令半夏深深折服。
表演结束后,太后凤颜大悦,赏赐了半夏夜明珠一颗。在他与替身对视的片刻,两人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半夏皇帝已将自己的艺术修为练到了满值。他谱写的曲子在世间广为流传,他编写的戏剧也在勾栏瓦肆频繁上演。而他的帝国已内忧外患,平民起义与外族入侵导致战乱纷起。他静静地安然地坐在太液池边,观看着清冷月光下的残荷,觉得这景色伴衬一个昏君的凄惨下场也算合适。一个窗口此时弹射到他面前,请他选择自己的结局。选项有:寻一棵树吊死;对异族称臣;系统自行决定。半夏皇帝对第三个选项生出了好奇,他抬起手指,选择了三。
这一夜安静地过去。
清晨,半夏皇帝被一浪推着一浪的丧钟声惊醒。他起身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对方告之,太后薨了。半夏皇帝一惊,呆呆地坐了很长时间。他缓缓站起身,让人为他更衣。他要去看母亲最后一眼。但身边人皆漠然地看着他,毫无反应。半夏皇帝感觉到了异样,他披上一件玄色外服向工艺局的门口走去。然而一群面色冷峻的武士用剑拦住了他。他再也出不去了。
时间就在此刻静止了。半夏皇帝只能在此地徘徊,所有人都变成了雕塑,不再回答他的任何质疑。难道这就是他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替身来到了他的身边。半夏皇帝正疑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替身什么也没说,拔出了佩剑——然后,又有一窗口弹了出来。选项有二:杀了替身,获得十年寿命;被对方所杀,结束一生。
半夏皇帝愣住了。他再次陷入了沉思。一阵巨大的疲惫夹杂着厌倦向他袭来。他抬起手指,在结束一生的选项上果决地按了下去。替身的身体重新开始移动。他选择好一个位置,站定,然后手起剑落。一切再度静止,音乐响起……一行字出现在屏幕上:半夏三年,异族首领攻入王宫,替身皇帝被杀。半夏王朝寿终。
罗半夏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躯体,从屏幕前移开了目光。
午夜时分,他走出了网吧。一阵寒风瞬间穿透了他的胸膛,他深深地吸入了一大口冷空气,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畅快与愉悦。
当他用钥匙拧开家门时,惊讶地发现,母亲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落地灯微暗的白光打在她苍老的脸上,稀疏的头发像雪一样飘散着。她听到声音,扭过头来看到了儿子。她的嘴抽动了一下,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委屈。罗半夏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这脆弱的神情第一次出现在母亲的脸上。
他轻轻地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想说点可以安慰她的话语,甚至还涌起一丝想抱抱她的冲动。但是,母亲却站起身来,脸上重现出他熟悉的表情。她说,早点睡吧。然后就向卧室走去了。那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克制,令罗半夏品味了良久。
第二天,罗太太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她还是从前那个罗太太。只是,关于此前三天三夜里发生的事,她依然没有询问罗半夏,哪怕是半句。
罗半夏等待了很久,最终确信那段独立完整的一生可以安心地待在他一个人的记忆里了。这种感觉令他非常欣慰,也令他有点难过。
刊于《湘江文艺》2021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