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笔记:出国打工能否改变个人命运?
我们村A所在的乡镇处于石家庄市藁城区与农村接界的地区。2014年9月,经国务院批准撤掉县级藁城市,成立石家庄市藁城区,从而变成了城市。长期以来,这个地区主要以农业为主要生活来源。
1997年左右,我姥姥所在的B村开始出现第一批海外劳务输出者,这些人主要从事建筑装修。然后,出国打工之风开始在B村蔓延。2008年左右,出国打工开始蔓延到整个乡镇,我们村A也在其中。到今天,整个乡镇已经出现了大量以家庭为单位集体出国打工的局面。在几年前,B村还曾经因为出国打工被骗子诈骗几百万元,但是这并没有挡住大家出国打工的热情。
海外劳务输出的原因、方式及结果
经过长期与故乡海外劳务输者的亲朋好友以及与他们直接交流,我发现故乡的海外输出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而在这三个阶段出国打工的人、出国打工的原因以及海外劳务输出的方式均有所不同。这其中也反映了中国农村老百姓在经济大潮下的无奈以及聪明创举。
第一个阶段(1997-2004)
第一代海外劳务输出者主要是家里穷得叮当响,为了生存,走投无路的人,这些人一般都有一些手艺,主要是建筑装修。这些本事都是在以前从事建筑工作的过程中练出来的。但是,即使有这些本事,也不知道国外哪个国家需要呀?那么,突破口在哪里,就是“借壳上市”。所谓“借壳上市”就是借助中国国内投资者在国外开办的公司,以这个公司的名义出国,成为这个公司的工人。这一阶段海外劳务输出的主要是男性劳动力。
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代海外劳务输出者打工的国家包括以色列、美国、意大利、英国、法国等国家,他们出国的原因、策略在逻辑上是一致的。但是不管所去的是什么国家,这些出国打工者为家庭所创造的财富是令当地人震惊的,尤其当时汇率还比较高,换成人民币后,更是惊人。一个当地人工作一辈子所挣的钱,可能不如海外劳务输出者一年所挣的钱。这种巨大的利益导致了第二代海外劳务输出者的出现。
第二个阶段(2005-2013)
第一代海外劳务输出者在国外站稳脚跟后,有的人就开始筹划家里人通过同样的方式出国打工。亲朋好友也看到海外劳务输出可以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就开始寻求通过第一代海外劳务输出者出国打工。
在这种背景下,第二阶段海外劳务输出对象开始不限于穷苦家庭,同时出国打工人员也不一定拥有什么技术,甚至开始出现女性劳动力出国打工。而海外劳务输出的途径也不再仅限于公司公派,而开始出现海外劳务输出者移民成功的人帮助亲朋友好友出国的新途径,甚至在村中开始出现专门办理海外劳务输出业务的中介。海外劳务输出的形式也开始变为“偷渡”。所谓“偷渡”,主要是借助留学或旅游名义到国外后,改变原签证目的滞留当地打工。这些工作一般由熟人进行介绍,这些熟人慢慢就变成了包工头,他们所挣的钱要远远大于这些出国打工者。
互联网技术使海外劳务输出者和家人沟通的方式进一步变得便捷,他们所在的家庭很可能是当地第一批家庭电脑拥有者。这一阶段的主要沟通工具是OICQ,通过这个聊天工具海外劳务输出者可以实现每天与家人视频,这减轻了出国打工者对家里人的思念之情。也可以克服到国外后融入当地社会时的焦虑。尤其一些年龄偏大的人,到达国外后,由于语言学习困难,寸步难行,很多人是以泪洗面。据我在意大利认识的中国出国打工者介绍“这个时期大约需要三年,才能适应过来”。
由上述可见,第二个阶段海外劳务输出对于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改善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也出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结果:
其一,家庭破裂开始增多,尤其是两性关系存在混乱。据笔者在村中访谈的一位大娘介绍,由于夫妻双方,男方在国外打工十几年,由于没有绿卡,中间无法回家探亲,女方只能在家独守空房。在当地留守的女方由于当地风俗的约束和父母的看管,不太容易出轨。而在国外打工的男男女女则一般会过到一块去,然后各自挣的钱寄回各家。但是,也有留守的女方守不住妇道,寻找男人解决性需求,甚至出现用男人在国外挣的钱养“小白脸”现象。男方家人看不过去,打了女方,然后两个家庭开始打架,以至离婚。这可能是第三个阶段开始以家庭出国的重要原因。
其二,出国打工者“暴发户”心理严重,进行“炫耀式”消费较多,出国打工成为改善生活的长期需求。笔者了解到很多出国打工者从国外汇到国内的外汇换成人民币后,首先把家里的房子盖的非常排场,然后到附近的县城,甚至石家庄市购买楼房。但是,国内建筑成本以及房地产价格在逐渐提高,他们挣的钱很快就花完了。这个现象被我在意大利遇到的导游所印证,他说“他现在挣的钱,拿到国内,也买不了几套房子”。此时,他们唯一的方法就是再次出国,以至可能出现第三阶段的“无法回国”。
其三,出国打工者抬高了事关村民面子问题的结婚成本。本质上这也属于出国打工者“炫耀式”消费的范畴。2005年左右,包括盖新房、举行婚礼等各种费用10万元以内就可以解决问题;等村中出国打工者挣到钱寄回国内后,彩礼开始增高,以至2013年左右结婚需要买车、买房。靠国内打工、做生意、种地已经根本不可能付得起结婚的费用,海外劳务输出的进一步扩展成为必然。
第三个阶段(2014-今天)
2014年,笔者所在的村开始从农村摇身一变成了城市。村里的卫生环境开始发生变化,街道全部铺上了水泥,也开始有专门的人员开始在村里打扫卫生,这在以前都是不可想象的。同时,村里面人的意识,也开始城市化。村民的生活方式开始向城市靠齐,生活成本也在进一步提高。也就是说城市化不但没有停止海外劳务输出的步伐,反而进一步加快了这种步伐。
2016年春节回家,和村里的亲朋好友聊天过程中发现,第三代海外劳务输出者已经演变为全家出国,目的是减少家庭破裂的风险。海外劳务输出的主要方式是中介,任何人只要拿得起出国中介费用,都可以出国打工,海外劳务输出者的门槛进一步降低。
比如笔者所在村A,笔者的发小陈某(男)先是在镇上的小学当公办教师,后来当上了这所小学的教务处主任。石家庄市进行教师绩效工资改革,主要是将所有老师绩效工资放到一个大盘子中,谁的业务能力强、谁分的绩效工资比较多。陈某工资比改革前减少比较多。他爱人同时也是小学老师,可能也遇到类似的问题。然后,就筹划出国打工,他爱人率先办好了到美国的手续,并成功在美国开始工作。陈某在一年后,也放弃国内公职到美国陪同爱人打工。
可见,为了改善家庭的生活,海外劳务输出的范围已经开始扩展到具有公职的人员。他们和国内的交流手段已经过渡到微信,可以用微信视频随时随地和家人交流,也就是可以做到“虽然身在国外,但是心在国内”。但是,海外劳务输出也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完美,很多新的问题开始出现:
其一,海外劳务输出失败者在逐渐增多。据一位被访谈者介绍,所选择的国家,决定了海外劳务输出的成功率。比如韩国、日本偷渡存在一定风险,并且两个国家对于出国打工的人查的比较严,很多人被遣返回国。但是,这并不是说美国这样的国家没有风险,也有全家花费30多万出国,由于无法承受美国的劳动强度而回国的。回国后,在国内找不到好的挣钱机会,又重新回到美国打工。
其二,村民财富状况逆转。一些以前在村中靠办工厂起家的家庭,当时在村中属于非常富裕的家庭。但是,海外劳务输出在不到三年内,使这些家庭在村中的地位急剧下降。而原来在村中过得不怎么样的家庭,由于出国打工,已经在石家庄市买了很多套楼房。这可能是国外的市场管制较少,给他们带来了新的机会。正如我一个在美国打工的发小告诉我“在美国的辛苦程度和国内没有区别,但是只要努力肯定可以挣到钱,并且养两个孩子也不会成问题”。这种财富和心态的逆转,在农村的冲击是非常大的,也是吸引更多的人进行海外劳务输出的重要原因。
其三,钱有了,家没了。如果说在第二阶段为了挣钱,主要是夫妻关系的破裂;那么,到了第三个阶段,由于夫妻小家庭出国,代际之间的赡养关系开始受到冲击。留守的老父亲、老母亲一般交给没有出国的子女赡养,但是很容易发生问题。比如笔者所在村张某,在笔者小时候主要靠放电影、送报纸挣钱,后来儿子到国外打工。张某的妻子得了癌症后,儿媳妇不让婆婆进家门,最后在老宅去世。儿子知道后,非要从国外回国,在家人劝说下才作罢。这样的悲剧也在逐渐增多。
更为可怕的是,有可能海外劳务输出者最后的出路只有海外移民。我在意大利时,曾经问过在意大利已经生活十多年的中国人“为什么不回国”。他们说:“在国外生活时间长了,很难适应国内的人情关系;另外,国内变化太快,国外生活节奏比较慢,回国后受不了;还有,所挣的钱不足以支持国内日益上升的生活费用”。当然也有《唐人街探案》所说的原因“牛皮吹出去了,在国外活得不好,回去怎么交代”,这是一种逃避。
结语
海外劳务输出一开始是为了谋生活,最后慢慢变成了逃避国内的生活。出国打工者也从穷人扩展到比较富裕的人,以至具有国家公职的人员。主要原因是国内市场给农村居民的挣钱机会相比国外要少。而海外劳务输出关系网建立,使得笔者所在乡镇出国打工的门槛一步一步在降低。同时,沟通手段的改进(从IP电话到OICQ、微信),沟通费用在逐步降低,国内和国外的人心理上的距离也在进一步拉近,这都将决定海外劳务输出仍然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持续到国内外所挣的钱接近时,海外劳务输出才会停止。
但是,通过海外劳务输出,出国打工者的物质生活虽然解决了,但是精神生活反而更容易显得空虚。因为掌握他们的心理机制“在村里,没钱,被人瞧不起;有钱,被人妒忌”的心理逻辑一直存在。对于后来成为海外移民的村民,只不过将这种心理机制从中国的农村搬到了国外的唐人街。而对于挣了钱回国的出国打工者,则可能带来灾难,因为财富虽然增加了,但是村民驾驭财富的能力仍然非常低级。他们更多的是利用了国外的市场机会和汇率来获得财富,而不是依靠投资能力来获得财富。也就是他们虽然身在海外,但是在内心中仍然是农民,这种“命”并没有因为“海外输出”的“运”而有改变。(作者系山东大学医药卫生管理学院讲师、博士)
小编给大家推荐部纪录片《含泪活着》,它讲述了主人公丁尚彪及其家人十年的心泪历程,以纪实的手法表现了丁尚彪为了梦想,为了家庭和孩子,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苦苦打拼15年的蹉跎岁月,是一代人海外打工的缩影。“就像赛跑一样,接力棒我已经拿了,跑了那么多年,我的目标是把这个接力棒最后交给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