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后的不知第几个黑夜和白天
为什么公众号会在这一天开通?是我特意选了这天吗?是正巧赶上了这一天?好像都不是。
公众号在申请当中,才开始琢磨着,开号干嘛?写什么呢?真是一腔冲动。现在好文章遍地,能人高手云集,我的文字会犹如一颗尘,淹没于万人每天的奔波中,连个哈欠都打不起来。鼓励我开号的朋友说,怎么会没人看,我看,还叫上别人一起看。至少有一个人会看,也许还会有两个人。想到这,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还是记下点什么吧。
时间凄厉的往前走着,像凌冽的寒风捶打着我们每一个人。
思绪回到四年前的四月……
这世上,没有比再也见不了面更可怕的事了。
猴年,我的本命年,爸爸走了,走于4月27日凌晨4点56分。
那一年发生了好多大事,彻底颠覆我的生活状态和其他。我给自己算了个阳寿,36岁之前和之后,有着明显的分水岭,我想我大约能活到七十二岁,中国人喜欢讲虚岁,那就再加一岁。
爸爸从检查出胰腺上有个不明物,一直在各地住院检查治疗做着各式各样的检查,受尽了苦头。我们拿着片子寻遍了全国的名医,都持自己的说法和态度,一直到最后也没有确诊到底是什么病。爸爸的状态也是时好时坏。几次黄疸高烧住院,体温一直不明原因的下不来,随后又都平安度过,完全没了事,还兴致勃勃想要去游历祖国的大江南北。我的心也随着爸爸的病情提上提下。
这样折腾了两年,最后一次住院是在金华。医生主张开刀手术。刀开得据说很成功,因为我不懂医,不知什么样的刀叫成功,什么样的叫不成功。只是爸爸术后第二日情绪还不错,还跟我们简单聊着天,全家人都心安了不少。第三日还是第四日,好像有过一次小抢救,也都挺过来了。我在爸爸手术后第七日吧,回到了南京,我参军服役的城市。那会还没有自主择业,还要上班,不能请太长时间的假。医生说,一般手术后观察三天,三天之内没什么大情况就好了。可爸爸在手术后第十三天,大出血。主刀医生说,邵“将军”是个奇人,跟正常人不一样的,以后不能随便给将军动刀子。
就在爸爸大出血的那个夜晚,我开着车行驶在回家路上。这条路是大表妹家到军区大院的路,我很熟,走了很多年。在南京有两条路能找到,可以完全不用导航。一条是去大表妹家的,一条是去爸爸在前线文工团家的。可就在那个夜晚,就在那个夜晚,我在大表妹家吃完晚饭,小侄女灿烂的笑着,大声的和我说,路路姨,再见,还给我来了个飞吻(注:路是我的小名)。说来真是奇怪,就在那晚,就在那晚,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一直不知在哪绕着大圈,一圈又一圈,打开导航也不行,还是迷路。南京的四月份在往年已经很温暖了,可今年仍旧那么冷飕飕。忽而飘过一片雨,又停了,又飘过一片雨,又停了,像是有妖怪在作祟。
夜越来越深,街上的行人稀少,从未有过的孤独感笼罩着我。
跌跌撞撞总算到家,已是深夜12点。刚进门就接到姑姑的短信,上面写着:小路,爸爸大出血,在抢救。我顿时瘫软在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人在冰凉的地板上呆坐了很久。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小胖在北京学习。小胖是我的丈夫,因为在婚礼上妈妈给我们写过一首诗叫《妈妈的唠叨》,里面一直昵称他为“张小胖”,后来所有的关系亲近的朋友、长辈都这么喊他。小胖在电话里跟我说,立刻收拾东西连夜开车从南京去金华,他坐夜里的慢车往金华赶。沉默片刻后,让我还是第二日坐火车回吧,这样安全,他能放心点。我问他,爸爸会有事吗?小胖长叹了一口气,“不会,爸爸是福星”。
是啊,爸爸肯定是福星,在熟悉他的人里是那么不同凡响,获了这么多的奖,其中五个一工程奖就十六个,囊括了中国大部分的电视剧、话剧奖项,所获得的荣誉奖项在军中仅他一人。从一个农村苦娃子走到了中国艺术殿堂的巅峰。
爸爸伏案写作的背影时时在我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昏黄的灯光下,爸爸瘦弱的背影,让人心疼。所有的作品都写完了,人也去了。
都写完了吗?写不完。
话剧《小平小道》是我和父亲合作的第一部作品,没有想到成了爸爸的绝唱之作。曾有人问我怎么评价这部戏?我的回答是,精品之作,经典之作。也许这么说有些浮夸,但在我心里真真实实就是这样的一部让人震撼的艺术精品,是话剧舞台上不可多得的罂粟花。这部话剧在2017年获得了第22届中国曹禺戏剧奖,中国戏剧的最高奖。站在领奖台上,我很孤单又激动。如果……,当然没有如果。
谁的人生会没有憾事?
第二日,我到了金华。经过一夜的抢救,爸爸的血已经止住了,在重症监护室躺着,脸色不好。看见我进去,微弱的睁开眼,无助的说了声,你来啦!我说,我来了,会好起来的,会一天天好起来的。爸爸安慰的点点头。我当时就是这么坚定的相信,一定会好起来,会一天比一天更好,更好。
爸爸慢慢睡去。跟随爸爸十年的生活助理疲惫的躺在一边,这么多天,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你了。我从包里拿出点心,问她吃不吃,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接过去。主刀医生来看爸爸,交代我们要做的事,每十分钟干嘛,每一小时干嘛……看目前状况还好,就放心的走了。我们吃着点心,刚咬下第一口,突然爸爸的导尿袋子一片渗血,紧着又是一片,速度很快,非常吓人。我赶紧又把主刀医生叫回来,通知在金华的家里人到医院来,爸爸又一次大出血了。
家里人陆陆续续赶到医院,都带着倦容。前一晚也都是熬了一个通宵了,白天都还有工作要做,又是这个岁数的人了。小叔要管理一个几百人的大房地产公司的业务和日常,在爸爸病重期间,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会议和出差安排,有时间就守在医院。小叔在,我就会踏实很多。
小胖在黄昏时分也到了医院,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到了医院,家里人基本到齐。
医院又要开刀,开刀找出血点,要家属签字。爸爸没有昏迷,神志是清醒的,他同意开刀,他相信医生。爸爸看着站在一边的我,路路是不是不同意我做手术?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又要挨一刀子,这一刀子挨下去,会好起来吗?
重症监护室像个密封大盒子,感受不到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让待很多人,对我们算是特殊照顾,家里人来来往往没什么限制。只有到了晚上,大盒子变得更安静了,我才知道夜晚来了,寒气逼人,虽然已经是四月天。
爸爸手术后躺着,打了麻药,半昏迷状态熟睡。医生的神情告诉我,出血点没有找到。守在病榻前的,都是爸爸最亲近的人。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跟随爸爸十年的助理,早已和我离心离德的姑姑。因为父母离异,姑姑早已不把我当成自家人。他们坐在我身边,穿着重症监护室特制的衣服,戴着帽子和口罩,互相之间不多说一句话,心里的恩怨在翻滚。我们互相之间平日里没有过多的牵扯,关系微妙至极,而在此时却是你借着我的胆,我借着你的胆,在这个充满寒意的空间里,各自想着心事。
我和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有十几年没什么接触,他在南京生活,我在杭州,后来又去了西安、上海读书,等我到南京上班后,他又去了上海上学。我们没什么机会碰面。我们俩人的生日是同一天,多么戏剧性,可是没有在一起过过一次生日。爸爸生病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倒是比以前多了起来,每次碰面都很客气。我知道他不想跟我讲话,但我还是会主动跟他闲聊几句,因为我是姐姐,上辈人的恩怨不能延续到我们身上,我一直这么认为。当我和他共同在爸爸的手术协议上签字时,我更加认定我是对的,本都是同根生。前几次碰见,我跟他搭话,问他的生活和工作情况,他都会像个机器人一样一一回答,不算很亲近,也还算客气。可这次的碰面,却让我感到很奇怪,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老是在偷偷看我,和我一对视,又连忙把眼神调开。我叫他也是不理的,或者微微嘴巴动一下。在爸爸昏迷之后,很多人都变了,他是一个,助理也是。我原本都认为跟他们相处的很好的,怎么现在都怪怪的,阴阴的,像酸腐了的桔子发出的味道,刺鼻强烈。没时间去管他们对我的态度,也许是因为爸爸的病情加重,也许是因为太疲劳了,我也就不必那么敏感,当前的首要关注点是爸爸的病何时能转危为安。
夜更深了,陪护的人都东倒西歪的睡去。因为姑姑和医院比较熟悉,加上爸爸在家乡的知名度,医院对我们家有一定的特殊照顾,可以有多人陪护,可以随时探望。姑姑轻轻坐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问我冷不冷?说我从小身体就弱,要自己多当心,多吃饭,吃得壮壮的,生活上一定不要学爸爸,那么不会安排自己。还跟我聊起了已经离去的奶奶、小姑。这些年都是她在照顾爷爷,爷爷的所有生活费爸爸没有给过,因为爸爸没有钱,爸爸很可怜,现在看病治疗的费用好多都是她出的,还欠下点钱。所有的房产离婚时都给了弟弟的妈妈。
昏昏沉沉的一夜,昏昏沉沉的几夜。
“路,去吃饭,我在这守着。”不知谁轻轻碰碰我。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休息间,看着已经冰冷的盒饭,傻傻的坐了一会,又走回病房。
重症监护室里躺着很多人,一排排的躺着,每个人身上都很多管子,很多仪器。爸爸被单独隔出来一间,算是特殊照顾。到爸爸的病房要经过这一排排躺着的,没什么知觉,生命在慢慢消耗的可怜人。第一次走的时候有点胆怯,仿佛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待了几天后,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了,而是有种莫名的共通感。跟死亡在做最后抗争。
爸爸安安静静的趴着,像个小孩。我摸摸他凌乱的头发,帮他把被子盖温暖了。从来没有见爸爸如此安静过,总是人堆里的核心焦点。这么幽默风趣活跃的一个人,上了呼吸机后一句话也不能说,一直在跟我做手势要把呼吸机拔了,拔了……我知道你难受,我也很难受,可怎么办呢?在离去的前一天下午,医生指导一些人,要给爸爸翻身,一屋子人很费劲的在给爸爸翻身。我不停的问为什么要翻身?为什么要翻身?没有人回答我,没有人理我,神情都很漠然。翻就翻吧,手术之后,什么都是要听别人的,我,没有做过任何决定。爸爸此时已经是全昏迷状态,如此刚强的一个人都任凭别人摆布,何况是我。这样趴着一定更难受。鼻梁骨被压着,好像要断了,是不是已经断了?我跑去跟医生说,能不能帮忙挪一挪,我爸爸的鼻梁骨要被压断了。戴着大口罩的医生狠狠的白了我一眼,冷冷的说,不要再在意细节了。
所有大事的发生,都是因为细节啊。
我不敢多语,找了个小板凳坐下,心里想着,鼻梁骨真断了,爸爸不是没鼻子了?爸爸怎么能没有鼻子呢?小胖过来安慰我,别担心,趴的姿势是医生研究过的,一定是最科学的。好吧,我相信科学。
在最后的日子里,所有的西方先进仪器好像全部来回用了很多遍,好多都叫不上名,也不知是什么。怎么抢救的,很多细节也渐渐记不清了,只是爸爸所遭受的痛苦却是越来越深刻,像是扎在我胸口的一把刀,越扎越深,不能回想。鼎全家之力,小胖联系北京、杭州的医院,要求送血浆到金华;小胖的表弟从南京陪专家赶过来;大姑托朋友从国外寄药过来;婶婶辗转多人到香港买药。药收到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婶婶还是把药收了下来,没有退回去。这个药是很昂贵的,但小叔和婶婶都说,这个钱要花,药不退……
医生在第一次开刀的时告诉爸爸和我们全家人,开了刀就能吃饭了。爸爸一共开了四刀,到离去前也没能吃上任何一口东西。
云卷云舒怎可挡,去留有意又奈何!
看着爸爸的遗像,我恍如隔世!
家里忽然人多了起来,有来帮忙的,也有人来吊唁。爸爸在老家金华没有房子,没有家,只能借姑姑的家来做灵堂,幸好姑姑六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能容下这么多的人。
爸爸生在金华,喝着婺江的水长大。都说江南出才子,山水灵秀,天公作美。爸爸虽自小离家,却对故乡有一份特别的感情,在最后的日子里,能魂归故里,也算是上天待我们不薄。
婶婶带我去买菊花,布置灵堂,爸爸喜欢百合,我们也买了一点。小胖弓着背,颤抖的在花圈上写着亲人们的挽联。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狂奔下来。
任泪水尽情流吧,流吧……
抹干眼泪,还得商量着爸爸的身后事。
坐了一屋子人,都是至亲。
爸爸是家里长子,以前事事都听他的,他去了,家里的脊梁骨断了。所有人都乱了阵脚,七嘴八舌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的耳朵嗡嗡乱叫,模模糊糊听见姑姑在跟来帮忙的亲戚说,有的人不喝茶就别倒了,茶叶要控制下……,还一个劲的在问,钱谁来出?谁来出?我走过去,搂住姑姑的肩膀,别担心钱,钱我来出。没想到这句话成了我的“一条罪证”。弟弟的代理律师在法庭上说,爸爸所有丧葬费用要我一个人出-,因为我说过的,儿子不能出。爸爸所有的遗物在后来都不知去向,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军装、照片、奖杯……这些都是后话。
有太多的不明白,算了,也不需要搞明白,所有的事都会水落石出。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让爸爸入土为安。
我在瞬间变得坚强。
爸爸不喜欢冷清,喜欢热闹,不喜欢铺张浪费,喜欢体面,我懂的。似乎爸爸一离开我,我突然更加理解他。
告别仪式的大厅内,环绕着《红军哥哥你慢慢走》的音乐,是我特别要求的。妈妈远在法国,让我替她送上一束玫瑰,在上面写上“怀念相濡以沫的日子,你永远的爱人纪念你”。她说她不回来了,怕见到他最后的样子。
我懂!
听说在人走后,灵魂不会走远,而且能力是人的九倍,会看见人心,会飞,会来托梦说事。当然这是传说,不足为信,可我坚定的相信,爸爸没有走,在某个一角,抽着烟,静静的看着我们。
爸爸生前的好友战友从各地赶来,自己找住的地方,自己去殡仪馆,不给我们添任何麻烦,只是为了送送爸爸。相处一世的人,都悲伤得不能自己。我给所有来参加告别仪式的来宾,深深鞠上一躬,表达我心里无以表达的情感。
转业命令在父亲丧事后不久就下达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穿军装,万万没想到是在爸爸的葬礼上。
抱着爸爸的遗像回到南京家中,放在房间的正中,每人都会伫立良久。
我以为会有人跟我抢遗像,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没有人抢。
我还以为送走了父亲,不会再和有些人有什么瓜葛。没料想,一切才刚刚开始。
某日,接到法院的电话,旷日持久的官司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