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魔都(38):“两局”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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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活动中的朋友聚会,最常见的就是 “两局”:一是酒局,二是茶局。一般来说,江湖上热热闹闹的联谊应酬,总以酒局居多。朋友间要谈些私密的事情,或者聊些对时局之类的看法,则是以茶局为主。
50 后群体的 “局”,无论是酒局还是茶局,抽烟者很多。旧雨新知,高朋满座时,“烟酒茶” 这三样东西是离不开的。
我的酒量浅,一直没有历练出来,实在抹不开面子时,也只能浅浅地呡一口,装个 “样子”。有位茅台酒的经销商曾经对我开玩笑地说:“老兄不喝酒,真是茅台酒厂的一大损失。” 想想也是,如果我有 “海量” 的话,几十年下来,数百斤的茅台酒估计已经灌下去了。
对于喝茶,见识多了,晚年总算知道了好坏,茶汤好不好,入口便知晓。所以,我对于茶局的兴趣,要远大于酒局。酒局中,我是看着朋友们喝酒;茶局中,朋友们则是听我摆龙门阵。赋闲以来的社交聚会,大致就是这两种。
不过,就我的观感而言,虽然都是朋友聚会,但是 “两局” 的区别还是蛮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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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首先是气氛不一样。
酒局上喝酒,讲究的是主人殷勤劝酒、宾客不醉不归。开头总是主人起令,众人举杯,先过三巡,喝的是一个 “礼数”。然后是 “一对一” 的干杯,讲究的是一个 “友情”。沪语形容说,这是 “打的敬酒”。所谓的 “打的”,就是端着酒杯,从自己的座位上走过去敬酒。一般总是你敬了我,我肯定要再 “打的” 回敬你。人人 “打的”,个个穿插,酒局中的喝酒气氛才能热闹起来。
这一阵 “暖场” 过后,就到了酒局的高潮,场面就有点乱了。这时,无所谓交情深浅,也无所谓辈分高低,有 “叫阵” 的,就有 “应战” 的,只见在酒局的 “拼杀” 中,人人都在 “仰脖子”,有酒量的干脆就 “令狐冲” 了。到后来,酒局中能听清楚的话,就是一句 “剩菜,不剩酒”。其他的说了些啥,酒醒后谁也记不得了。
茶局的气氛就完全不同了,讲究的是一个深入的 “聊”。置顶的要求是:入局者既要 “对脾气”,也要能 “凑趣儿”。彼此的 “三观” 趋同,才能聊得起来,聊得开枝散叶,在认知面和知识面上,互相都受益。若变成针尖对麦芒的辩论,甚至是有理无理三扁担的 “抬杠”,那就毫无意义了。
无论是社会热点新闻,还是人生养老规划,无论是皇朝更迭的大内秘闻,还是古今人物的野史逸事,谈资要多多益善。谈兴不足,就会冷场。闷头喝茶,那是很尴尬的事,不如打道回府算了。
看似随意的喝茶聊天,其实很考验一个人的学识修养。茶局中,凡是谈锋甚健的朋友,都是人生阅历广泛,社会资讯十分灵通,平日里又读了很多书,肚子里积累的见闻和知识超越常人,具有随手拈来就能侃侃而谈的本事。
除了智商外,茶局也很考验一个人的情商。善聊者要懂得如何营造话题,抓住别人关心的话题,融会贯通各种新的信息和新的知识点,由浅入深地引申开去,给人以 “欲知而不知,知而醍醐灌顶” 的感受,这样才能营造出愉快聊天的气场。
一个好的茶局,人人都是聊天者,人人也都是倾听者。聊天要有趣,倾听要认真,讨论要各抒己见,这很重要。人际交往中,有的人善于聊而不善于倾听,有的人善于倾听而不善于聊。多参加一些茶局,就能以人之长补己之短。
摆个茶局,最犯忌的是邀请了那种习惯于 “以我为尊,言出法随” 的人,一切话题和结论都由他说了算。旁人得看他的脸色说话,那还聊个屁!也不能邀请那些 “肚子没货色,眼光却目空一切” 的搅局者,否则你说东,他偏要说西,故意搅局,害得大家都没了悠闲喝茶、随意聊天的兴致。
有一次,几个 50 后的朋友在饭局后,再摆了个茶局,虚席请教一个高年资的医生,如何根据年龄的增长,增减年度体检的项目。一个被拉来一起吃饭的朋友突然一阵冷笑道:如今医院都是骗钱的,医生的话都是骗人的。座中的朋友都愕然,当然不同意他的偏激观点。他竟然怒气冲天,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一点也不顾及茶局中的友好氛围。
我知道,此人因为囊中羞涩,最烦人家谈论什么挣钱养老、求医看病的事。谁说就与谁急,常常出言不逊,惹恼了好多朋友。后来,此人患病要开刀手术,顿时急得团团转,在朋友群中到处求人介绍医术高明的医生,还希望大家募捐些钱。但是,回应者却寥寥无几。
酒局和茶局,还有一个场地环境的选择,区别也很大。
摆酒局,可以在富丽堂皇的高级会所,可以在曲径通幽的亭台楼阁,也可以在犄角旮旯的街头小馆。说起来也很奇怪,有时候,环境越是邋遢,酒客们往往越有喝 “大酒” 的兴致。
摆个茶局就不同了,一般总要挑选雅致幽静的场所。越是长林丰草处,越能把茶喝出 “味儿” 来。所以如今纪委找官员谈话,一般也以 “喝茶” 的名义相请。那个喝茶的地儿,绝对安静,也十分隐秘。即使言明是 “诫勉” 性质的聊天,也够这些官员 “喝一壶” 的,吓出一身冷汗了。
社会应酬中有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热热闹闹的酒局很容易召集,安安静静的茶局却难以凑合。
内中道理何在?因为喝酒的朋友往往招之即来,只要彼此熟悉,有酒量就行,不必过分讲究彼此的阶层差异和志趣不同。聚在一起喝茶就不行了,彼此的文化水准和志趣爱好,大致要接近。不同经济文化阶层的人,是很难捏合在一起细细品茶的。
当然,有着特殊关系的 “发小” 和 “闺蜜” 是例外。因为彼此交往的时间很长,有许多值得回顾品味的陈年秘事,可以慢慢聊。经常碰上这样的情景:一些彼此欣赏的老朋友,虽然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但只要俩人对坐,慢慢品茗,即使不说什么,嫣然一笑,也是心心相印的。
世人都说 “喝酒见性情”,其实喝茶更能从骨子里了解一个人。真要交上几个彼此信赖、无话不说、大事可托的好朋友,幽静的茶局是免不了的。我的社交经验是:朋友间只有坐下来慢慢喝茶,才能真正说上事儿。如果光是在席面上胡吃海喝,什么事也办不成。
坊间曾流传过这样一句话:“喜欢喝茶的,要比喜欢喝酒的有钱。” 也就是说,你若想成功,就要多与人喝茶。或者结伴喝酒以后,记着相约再去喝茶。信不信,由你!
(二)
上世纪全民抗战时,父亲曾在陪都重庆和蜀地乐山工作过。他晚年与我闲聊时,随口讲了一条掌故:那时社会上有一首风传一时的 “歇后语”,辛辣地讽刺了 “大后方” 的人际乱象。
如今世道乱如麻——真不差。
自己跌倒自己爬——没人拉。
交上几个好朋友——烟酒茶。
他日有事去找他——不在家!
父亲感叹道: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历来如此,可以一笑而过。但是,一个男人出门闯荡世界,“烟酒茶” 这三样东西是绝对少不了的。这就好比贴身相伴的 “三个助手”,一个好汉三个帮,应酬社交,拓展人脉,哪一样都不能少。
有了 “烟酒茶”,社交应酬的气氛可以搞得很热闹。但是桌面上的交往,再热闹,大多也是 “酒肉朋友”。一旦有难,去求人家帮忙,基本上是靠不住的,这也是实情。当然,交朋友不能急功近利,这是一个沙里淘金的长期过程,运气好就碰上了 “贵人”,运气不好就错过了。
烟酒茶,父亲都喜欢。只是由于家里子女多,经济负担重,父亲的烟酒茶消费水准一直很低。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抽烟总是在 “飞马牌” 这个档次,喝茶以红茶沫子为主,夏天喝点啤酒也是零拷一二杯。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做子女的都挣钱了,才经常买些好的东西孝敬他。只不过,晚年的父亲,把酒戒了,把烟也戒了,只有喝茶的习惯保留到了最后。
父亲晚年的最大嗜好,就是喜欢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下馆子吃饭。邻居们都说父亲讲究口福,其实他老人家就是想与家里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父亲晚年的十年间,几乎每个礼拜天,我们三个子女总是轮流做东,请父母亲去饭店里聚餐。我的任务就是四下寻找饭店,只要听说哪里有好吃的,就赶紧带父母去品尝。
那时,新民晚报上经常刊登一些饭店的开业新闻和广告,父亲总是默默地将报端上的 “豆腐干” 剪下来,用磁铁石贴在冰箱门上。他也不说什么,我和哥哥妹妹都心知肚明,回家看到了,赶紧揭下 “皇榜”,各自承包,领命订座。
一霎眼的工夫,我也已经到了望七之年。回忆起过去一大家子的种种生活细节,真是人生最幸福的日子。
有个英国人,他的夫人亡故后,他在墓碑上写下了一句很能打动人心的墓志铭:“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是天堂!” 我经常咀嚼这句话,泪花在心头默默地流过!
(三)
古时有一种说法,叫做 “岁寒三友”,指的是 “松竹梅” 这三样东西。松树,取其枝叶长青之品;竹子,取其斗寒不凋之志;梅花,取其凌霜绽放之情。一个人的一生中,来来往往的,要与许多人握手相交,重点就是要结交到“岁寒三友”。为什么?就是万一自己遭遇不幸,走了背运的时候,朋友会伸手相援,可以感受到 “岁寒有温”。
男人的一生,如果机缘凑巧,风云际会,用 “烟酒茶” 这 “男人三友”,结交到可贵的 “岁寒三友”,就算是 “不虚度” 了。
“岁寒三友” 的典故,出于苏东坡。当年,风流倜傥的苏轼,一不小心得罪了权贵,被朝廷贬到黄州安置,俸禄没了,生活很是困顿。幸亏地方官知州徐君猷是苏轼的好朋友,除了常请他喝 “花酒” 外,还利用手中的职权,免费划拨了城东门外的一块荒芜的土地,让苏轼开荒种田,自食其力。这块东坡之地,人烟罕至,一片荒凉。苏轼写诗形容说:“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生性豁达的苏轼,干脆随遇而安,自号 “东坡居士”。从此,“苏东坡” 三字搞得比本名 “苏轼” 的名气还要大。苏东坡在这块东坡的土地上,种植了梅松竹,安下心来,吟诗写字,自得其乐。有次,知州徐君猷来看他,问他是否感到寂寞?苏东坡回答说:“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意思是说,在这块东坡上,有风声和泉水在奏乐 ,还有松竹梅 “三友” 相伴,人生岂会寂寞?
话是这么说,其实苏东坡这一生活得十分不爽。北宋朝廷虽说是重文轻武,但是所谓的 “善待文化人”,无非是不砍你的头而已,不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是肯定的。朝廷对天下第一名士的苏东坡,就是不断地贬他的官,从中原一直贬到了天涯海角。
其实,北宋朝廷折腾官员的最厉害一招还不是贬官,而是不给你俸禄了,让你自力更生去。所以,苏轼接到贬谪的旨意后,哪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对如夫人 “朝云” ,苏东坡是不舍得放手的,肯定要带着一同去流放地。他把家里的暖床丫鬟、娱目歌伎和奴仆们,一股脑儿都就地解散了。漂亮的女子干脆送给了朋友,据说有的人还怀了身孕,以至于多年后冒头的 “私生子” 不少,闹出了好几桩谁也讲不清楚的 “乌龙案”。苏轼还下狠心变卖了家里所有的值钱东西。他明白,往后的苦日子长着呢,要设法筹钱度日啊!
北宋朝廷不怕苏轼穷死、困死,而是生怕他逃走,逃到 “化外之地”,皇帝老儿也管不到的地方去。这绝不是杜撰的笑话。
有一天,苏东坡在外面与朋友喝酒,“夜饮东坡醒复醉”,回家已是夜半三更,童仆酣睡不醒,用力敲门也不应。他只好倚杖小憩,坐在江边,听那江涛声,随口吟咏了一首 “临江仙” 的词,最后的两句是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不久,这首词就在社会上流传开来。传到汴京后,皇帝也知道了,指着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惊问臣下:莫非苏轼坐船逃走了?赶紧叫人去打探,苏东坡逃到哪里去了?其实,苏东坡这两句的意思是 “长恨此身非我有”,勉励自己要 “忘却营营” 罢了。苏东坡一生,大多颠簸在贬官的路上,除了一肚子学问外,没钱没势的,就是想出逃,也没地方逃啊!
在穷困潦倒的日子里,苏东坡的最好 “朋友”,除了酒,就是茶了。他为朋友的酒局,以及村中老农的茶局,写下了不少名垂千古的诗词。宋代时,烟草还没传入中国,如果苏东坡生活在明代中期的话,我估计,他也是一个 “老**” 的烟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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